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宰辅 第30节

 

我的手僵在空中垂了又垂,最终还是没能落到梁宴的背上。我想起自戕那天写在书案上的话,用力推开了梁宴,和从前的每一次一样,装作毫不在乎地推开他,嗤笑道:“陛下,不是您掐着臣的脖子,祝臣早登极乐吗。如今臣如了您的愿,殿下又何必惺惺作态呢。”

“所以你是因为这个才赴死的吗?”梁宴扼着我的手腕不肯松手,眼眸里跟我一样,都红成了一片。他一句一顿,语气哀恸又含着自嘲:“你是因为我对你说的话,才选择这么决绝的离开我吗?是我……逼死了你?”

我应该说是。

这简直是个一劳永逸的虚假答案,只要我把这一切都归咎到梁宴身上,我就再也不用面对梁宴锲而不舍的追问,也再也不用因为梁宴耗费心血的那盏灯感到愧疚。

我应该说是,这样才能彻底打消梁宴招魂的念头,这样才能让他安安稳稳的当他高高在上的皇帝,而不是费尽心机拉我回人间的傻书生。

我那么恨他,我应该说是……

可我看着梁宴满身的血,想起梦境外面那满地的血符,想起日日夜夜用心头血浇灌铸成的长命灯,想起暗道里那一排我连名字都念不全的神仙,想起上元之夜我看过的最美的烟花和彩灯,想起……很久很久以前,那个连名字都没有,却往我的手里塞花瓣,说要我利用他的孩子。

我阖上眼,把泪光和猩红都藏在眼下。

我说:“不是,从来都不是因为你。”

我自尽在冬日里的原因只有一条,那就是……

横生横死的挂念

……

承德十二年秋,我感觉我的身体开始出现了一些明显的异常。

先是时不时地咳嗽,偶尔会咳出几口血来,然后演变成整夜整夜的失眠和头疼,严重的时候疼的头晕目眩,眼前一片漆黑,下一秒就要晕过去似的。

起初我并没在意,因为为官者夙夜操劳是常有的事,偶尔染上点风寒和小病我也见怪不怪。到我这个位置,朝中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先和我汇报一遍,睡到一半被人叫醒或者整夜不睡处理公务对我来说早已是习以为常。

直到某天我忍着头疼处理公务,还没来得及叫来管家把批好的公文送走,就两眼一黑倒头晕在了书案上。

我醒来的时候,历代为沈家看病的章太医就坐在我的床前长吁短叹。章太医算是从小看着我长大,沈家倒台后他也对我很好,后来被我引荐进宫,梁宴见他医术高明又值得信任,就让章太医掌管太医院。这位章太医什么都好,就是拿我当他亲人看待,每次给我把完脉总要忍不住叮嘱几句,恨不得揪着我的耳朵让我在家好好躺着,不要再耗费心力操心朝堂上的事。

我看着章太医一脸严肃望着窗外出神,觉得好笑,心想这老先生肯定是又查出来我什么杂七杂八的小病,要趁着这个节骨眼耳提面命地数落我一顿,让我好好休息,切勿操劳了。

于是我开口打趣道:“章伯,前些日子你府上不是才添了一个小孙子,怎么,是子义送的礼少了,才惹得章太医如今愁眉不展?”

“一个小孩子满月,你送了一箱子礼去,还叫少?”章太医回过神来,睨了我一眼,眼神里带着一些心疼孙辈浪费钱的责怪和亲人间的熟稔关切。

“一箱礼又不是全给孩子的,您上回不是说想要一些奇株异草做药引研究吗,我去江南的时候给您搜罗了一些。陛下也在国库里找了一些算作贺礼,托我一并带过去。” 我从床上坐起来,揉了揉还有些发疼的头,笑道:

“看在我这么有诚心的份上,章伯,您就别再念叨让我休息了。朝廷最近是有些忙,我是不是不注意又染了风寒?您放心,等忙完这阵我一定给陛下上书,在家修养调理几个月。”

“子义啊。”

章太医很少这么叫我。老一辈的人都恪守礼节,尤其是我升了宰辅,论官阶比太医高出不少,章太医与我再熟识,却一直是规矩地叫我一声“沈大人”,从不逾矩。今日却破天荒的开了戒,像是家里的长辈老者,眉宇间带着慈爱与不舍,语重心长地喊我道:

“子义啊。”

我十分莫名,想到可能是有事发生,还是笑答道:“到底是出了什么事?章伯,您说就是了,不必遮掩,我承受的住。”

那时我不知天高地厚,狂妄的以为自己经受的住所有。我少年就在漠北骑马射箭,经历了家破人亡,也见识过满江的血。我杀过人,也救过人,报仇了雪恨,也与梁宴共同开创了一个新的朝代。我处理过那么那么多棘手的事情,见识过那么那么多的大风大浪,这世间还有什么东西是我无法承受,无法解决的吗?

……有。

伴随着章太医不忍的话语落地,我想,我真是太狂妄了。

别人都是年少轻狂,老来沉稳。到我这儿可好,我年少在危机四伏的大内蛰伏,端的是四平八稳,装的是心无城府,后来大仇得报,我又是朝野内外人人称赞的当国宰辅,戴的了沉默寡言的假面,也当得了笑面虎。

我不像京都里任何官宦子弟那么年少恣意,我这一生也就难得轻狂这么一回。

可巧,就这么一回,还一头撞在了悬崖上。当即就是眼冒金星、头晕目眩,飘飘乎欲成仙归去了。

我这一生承受过生,也承受过生不如死,今日算是补全了最后一点——要来承受死了。

我笑起来,笑的那叫一个荒谬,我问:“所以您的意思是,我要死了,对吗?”

“大人你气血两亏,脉象不平,又头疼难忍,臂弯颤抖,今日还至昏厥。老臣……老臣只能斗胆推测,大人你这是……风疾。”章太医眼里的不忍都快溢了出来,背过身去似乎是擦了一把眼泪,好半天才回头看我,试图宽慰道:

“子义,许是我年迈了,医术不精,诊断错了也未可知,我这就回太医院叫其他的太医来给你看看。就算……就算真是风疾,太医院人才辈出,陛下又如此重视你,一定能找到医治好你的法子的,一定能……”

“您若是医术不精,放眼天下,又有谁还能妙手回春呢。”许是处理过的大事真的太多了,我脑子里的太医的手求他救救我,而是下意识遏制住求生的本能,先在脑中回忆了一下医书里看来的有关风疾恶化的症状,才开口道:“若依章太医所见,倘若真是风疾,以我现在的状况,还能熬到什么时候?”

“风疾侵体较快,臣会先开几味药帮大人抑制着。若是情况好,两三年之内最重的症状便是只能躺在床上休养生息,但好歹能留住几年性命。”章太医顿了下,摇着头叹了口气,艰难道:“若是恶化,恐怕大人……最多只能熬过年关。”

“……年关啊,那我也不剩几个月可活了。”我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,一会想手上的公务怎么办,最后这几个月我能处理完吗,一会又想好在我还能熬过年关,不然沈谊连顿年夜饭都吃不好,最后我想又到梁宴。

倘若我没熬到年关,梁宴该怎么办呢?

沈谊已经嫁了出去,不管怎么样好歹还有江道这个夫婿陪着她。江道虽然在朝堂上与我分属两派,但好在为人正直,应当不会因为我死后沈家没人给沈谊撑腰就怠慢她。段久也已经位居高位,能力得到了章台的认可,将来独挑大梁成为梁宴的左膀右臂不是什么问题。对了,梁宴……

梁宴怎么办?

他无亲无故,逢年过节都是与我凑在一处,勉强吃上一顿家宴。如今我要死了,那以后谁能来陪他,又有谁能让我安心托付?梁宴能撑起这天下四海清平,我清楚。可谁又能来撑起他呢?

我捂着心口吸了一口气,疼的闭住了眼睛,说道:“先别惊动宫里,我生病的事不要传出去。沈家原先还有几位忠心的老大夫,与您也熟识,先让徐管家把人悄悄带过来,先诊断清楚了再说。”

“这件事一定、一定要先瞒住陛下。”我的手重重地放在章太医的臂上,直视着他的眼睛,认真道:“章太医,本相信你。欺瞒圣上是抄家灭族的大罪,但本相只能求您。求您看在晚辈与您多年的情分上,不管结果如何,都一定要先替我瞒住陛下。陛下操心的事够多了,决不能再因为我乱了心智。”

我那时没想什么别的,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,但我的第一反应就是,一定要先瞒住梁宴。病治得好就一切如常,治不好我也不想让梁宴因为这件事耗费太多的心力,让他看着我像宫墙边的那棵桃树一样,日渐枯死却什么也做不了。

事情并没有像话本子里写的传奇故事那样迎来转机,几个医学世家的老大夫围在我的床前,都一脸不忍地对我摇了摇头。我的风疾确定了,没谁能救得了我。

在几个大夫都确定我的病情后,我带着章太医第一时间进了宫,让他给梁宴把脉。风疾不会传染,我清楚,但我还是害怕,梁宴几乎日日与我厮混在一处,我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会把这病传染给梁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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