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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8

 

严律从那时候开始就知道薛清极和常人不同,他这样的人,要么就是走上歪路,要么最好能斩断尘缘飞升成仙,再不受凡尘困扰。

薛清极自己大概也是知道的,所以他的一生都在和自己较劲。他的性格和自幼的经历让他对周遭一切怨愤难平,但照真和严律对他的教诲又让他明确知道自己的状态是不应该的。

若是一生都不曾遇到过好事也就算了,偏偏薛清极在年幼悲苦时被照真带离不像样的家,得了印山鸣这么个傻不愣登但对他十分照拂的师兄,以为要嗝屁时又被严律给扯了回来。

他魂上的寄生虽已拔除,但精神却无法摆脱这种对尘世矛盾的感情。

严律得知这画里的门道后也没多说什么,等薛清极再上弥弥山时,却发现那画被挂在了严律的房里,成了妖皇屋内难得的装饰。

饶是薛清极平时再装的从容不迫,一推门就见到自己的画时也愣了愣。

严律道:“我之所以把它挂在这里,并非是因为这画有何特殊,纯粹因为它是你所作。不过是个能动个几百年的画罢了,我并不稀罕,大概很快就会厌倦。”

薛清极抿起唇,看他的眼神里带着些许戾气。

严律笑了笑,放软了声音又说:“倒不如你好好修行,要真撞大运修出了点名堂,寿数长久,就能一直画给我了。”

薛清极的抿起的唇始终没有松开,但眼中那股想掐死妖皇的劲儿散了,半垂着眼,没有接话。

等严律出去拿妖族里最近流行的小菜酒肉再回来时,却见薛清极挽着袖子正薅他挂在墙上的画。

妖皇在这小子成年后还是头回见他这么不顾形象,大吃一惊窜上去阻拦,见薛清极脸上的笑十分僵硬,竟然隐隐透出些羞恼:“这张画的不大好,我再画别的。”

严律唯恐这人回去再干出来点儿自制神奇墨汁的糟心事,赶紧抢他的画要留下,哪知薛清极跟失心疯似的不撒手。

俩人一个是盘踞一方的大妖一个是仙门实力强劲的剑修,竟然因为一张画在房间里厮打起来,什么术法刀剑全都忘了,跟凡人小孩儿似的扭打着滚到地板上。

钺戎听到动静进来了,钺戎看到现场嫌弃地走了。

为了一张画打成这样,传出去实在有损颜面。

严律抢到一半儿也回过味儿来,见薛清极被自己按在身下仍如临大敌地搂着画卷,不由笑得直打跌,歪在他胸前直摆手:“我得缓缓,这茬出门千万别跟别人提,咱俩都丢不起这人。”

薛清极的胸腔也因为闷笑而轻微震动,严律感到他的手抚在头顶,手指穿过发丝,薛清极轻声道:“又被编了辫子,起来,我给你解开。”

回忆中画面晃动,压在身下的人眨眼间只剩下半个身体。

那是严律接住的从境外境合拢的裂口中落下时的薛清极的模样。

他半拉身体被境外境中混乱的灵气气流绞碎,裂口合拢时又直接将他半边身体撕开,魂魄瞬间离体,一半落入境外境中,另一半也没有任何意识,只凭借本能迅速离去,只留下这半幅躯壳。

严律脑中一片空白,盲目地将人搂起,一只手胡乱捂住他被切掉的肩膀,然后又麻木地去按住胸腔,试图把里头流出来的那些东西都塞回去。

血很热,薛清极体温犹存,脸上竟然还是带着笑的,唇角上扬,眼眸半闭,眼睫上沾着被染红了的雪碎。

严律身上还穿着那件儿常穿的暗红色绣金狼的袍子,金狼早已被血污渗透,面目全非。

周遭一切静谧无声,好像有什么东西从严律身体里被抽离,砸了个粉碎。

他俯下身,抚着薛清极的半幅残躯大口呼吸,刺骨寒气混杂着血腥味一起钻进喉咙。

画面再次晃动,仙门首峰上照真也已快死了,严律已记不清他的长相,只记得他那时坐在榻上和自己一起烤火,脸色苍白。

严律将肉挑在木棍上,语气很随意:“之前你说过残魂重聚并非完全不可能,我想了,他那半拉魂儿转世也没什么好模样,我可以先找到他的转世看看情况。”

“你身上他留下的魂契迟早会淡的,”照真说,“何不放下?切莫成了执念。”

严律转动着木棍上的肉块:“至少让他的魂重聚后好好轮回,你难道就没这执念?你要没有就当我没说,要是有,想办法把它留下来。”

两人在火盆的“噼啪”声中沉默许久,照真缓缓道:“……我确有一法,只是要拖累你了。”

肉已烤好,严律拿起来咬了一口,点了点头。

没多久照真死了,印山鸣接管仙门六峰,将严律叫来首峰上,从暗格里掏出个物件给他。

严律拿在手里看了看,是一串儿还没完成的串珠,还有个空的小木牌。

印山鸣道:“这是雷击仙湖中神树后神树的一枝做成的,他截了一截粗枝自己做的,原本是要雕个如意牌,可惜没做完就死了。前段时间我收拾东西时找到,想起他摆弄这些时提过,妖族都有在大祭日时给尊敬之人赠送配饰的习俗,他并未跟我说是要赠与谁,但我还是清楚的。”

那木牌并不大,已雕刻了浅浅的几道。

这并非祈盼他长生的辫子,也并非庇佑他平安的符,而只是希望他如意。

是生是死,小仙童并不在乎,如意就行。

耳边传来细密的雨声,再回神时木牌也已不见,严律撑着油纸伞走在陌生的小镇街道上。

他第一次来这地方,却很清楚自己要去什么方向。

拐进一条岔路,没走几步便远远瞧见墙角坐着个小少年。

严律走上前喊了一声,那小少年抬起头来,与年幼时的薛清极有九分相似,只是表情木讷憨傻,显然是个痴儿。

雨水打在他身上,早已把他淋成了落汤鸡,他却毫无知觉,满脸的伤痕浑身泥巴,看了看严律,不知道这是谁,只手里捧着个明眼人都看得出是从地上捡的梆硬的馒头往嘴里塞。

严律站着看他片刻,蹲下身来视线与他平齐,又喊了声:“薛清极。”

痴儿麻木地啃着馒头。

严律又喊道:“小仙童。”

痴儿仿佛听不到,照旧与手里的馒头较劲。

严律抬手将他那馒头打落,痴儿这才急了,赶紧又捡起来,也不管上边儿沾着什么就继续往嘴里塞。

油纸伞歪到一旁,严律蹲在地上直不起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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